失去艾维的苹果还会好吗?
前段时间的Code Conference上,苹果的前设计总裁乔纳森·艾维和苹果CEO蒂姆·库克,以及乔布斯的遗孀劳伦同台。主持人卡拉·斯威舍曾和华尔街的传奇科技记者沃尔特·莫斯伯格贡献过多场对乔布斯的经典采访,里面包括一次乔布斯和比尔盖茨的历史性同台。
这样一次难得的再聚可谓是苹果粉丝的盛会。除了对乔布斯的温情缅怀,艾维和库克的同时出现,在今天这样一个苹果的设计和功能充满冲突和张力的时刻,可谓非常夺人眼球。就在几个月前,乔纳森在2019年正式离开苹果之后所签订的三年咨询合同静悄悄地到期,并且双方都没有续约的意图。
艾维始终侃侃而谈。设计要有爱和热情,设计不能缺少关怀,设计要有激情和不满……艾维的回答总是更能让人想起那个优雅、简洁、有力的乔布斯时代的苹果。库克则是着重强调隐私和环境,还有对乔布斯的忠实追随。滴水不漏,CEO独有的严谨。
尽管可能是在过分解读,但库克几乎全程都坐得笔直。艾维有些发福的身躯则舒适地霸占着舞台的C位,让坐在边缘的库克的身形显得有些精瘦。
当艾维提到他所说的缺少关怀(Carelessness)就是指把人们看成纯粹的利润来源时,虽不能说这就是在直接批评今天的苹果,但确实很难想象此刻库克的心情。与之相对,库克在会议的后半部分和观众问答环节重复了接近十次「我试着不去想乔布斯会怎样做」,像是面对神父小心翼翼的忏悔和辩解。
后乔布斯时代的苹果会怎么样,如今也不再是一个令人屏住呼吸的问题。但在苹果市值已经走向三万亿的神坛的今天,显然库克还是摆脱不了缺少魔法的阴影。
乔纳森·艾维
与乔布斯合作多年的Wayne Goodrich曾提到,艾维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能力让苹果这位暴躁的CEO宁静下来。「只要有艾维在房间里,乔布斯就能松一口气。」
对于乔布斯来说,艾维似乎是那个唯一能真正实现他的一切想法的人。对于艾维来说,乔布斯可能也是唯一会以这样充满爱的方式看待设计的CEO。
乔布斯的离去对艾维的打击非常巨大。Tripp Mickle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
「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心理咨询,似乎艾维已经迷失在悲哀的荒野之中。」
不善言辞、有些害羞的艾维,前年写了一篇很长的悼文,专门纪念他这位密切而珍贵的朋友。艾维回忆十年前的当天: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把车开到他家的。我只记得那个十月的天空非常朦胧,而我的鞋子很紧。我还记得后来,我和库克一声不吭地坐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这对组合终结之时所产生的撕裂,似乎今天也尚未愈合。
在苹果内部,设计部门有着「The holy of holies (圣殿中的圣殿)」这样的令人倍感压力的称号。在乔布斯走了之后,媒体反复地猜测失去乔布斯的苹果会走向何方,而这样怀疑的阴影必须得到有效的反击。于是作为被认为在灵魂上最靠近乔布斯的人,艾维某种程度上就像中世纪时期的大主教那样,既掌握着对神的最终解释权,又肩负着继续向信徒们传播福音的重任。
事实证明这真是个不可承受的重担。
于是在众多压力和期待之下诞生的,就是这款被用以证明苹果确实完整地继承了乔布斯的灵魂的Apple Watch。这块戴在手腕上的小小装置,具有宝石般宁静的光辉,还有一般电子设备所缺乏的深刻亲密性,是融合了钟表的漫长历史和传统以及电子计算机的最尖端科技的幻想般的产物。
为了完成Apple Watch,艾维一边忍受着失去灵魂伴侣的痛苦,一边努力承担着不属于设计师的管理和统筹职责。艾维需要竭力向其他部门论证设计的合理性,保护众多仍在襁褓之中的脆弱的点子,同时还要协调工业设计、软硬件设计和生产部门,并承担产品决策的压力,这些曾经全都是乔布斯的角色。
纽约时报的Tripp Mickle在最近的新书中披露,Apple Watch的发布会造价高达2500万美金,包括一个纯白的巨大帐篷,用以体现Apple Watch的时尚定位。这一提案遭到了当时的市场部门的强烈反对,以至于这一争论最后不得不推到库克面前。而库克在深思之后最终点头同意了艾维的方案,并说道:
「我们应该这么干。」
然而,在被迫证明自己的渴望下诞生的Apple Watch,是一个决策失衡的早产儿。Apple Watch长期为这个幽灵般的问题所困: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艾维后来在私下场合承认,早期的Apple Watch实际是一款未成熟的产品。定位和功能的摇摆,加上生产同时受阻,苹果对Apple Watch的销量始终缄口不言。尽管后来Apple Watch逐渐有了明确的定位并确实成为苹果生态中的重要一环,但这并未摆脱人们对「Apple Watch究竟是不是一个成功产品」以及「没有乔布斯的苹果到底行不行」的疑虑。
这对艾维来说是艰难而痛苦的三年。面对Apple Watch的失利,艾维坚持认为和以前的产品一样,长期以往必然会打开市场,但他似乎已经在这样的沮丧和拉扯中筋疲力尽。很难想象最后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艾维向库克坦白了自己的疲倦。2015年,艾维的头衔改成了首席设计官CDO。其中内情是,艾维对保守的设计工作感到厌倦,也对日常的沟通管理感到厌烦,此举乃是为了让艾维能从一线事务中解放出来,以便全心投入乔布斯最后的遗产Apple Park的设计中去。
Apple Watch也成了最后一个接近果粉口中「颠覆式创新」的产品。
据说在这一时期,艾维在设计工作室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几个星期才能见到他一次。根据Tripp Mickle在书中的描述,艾维曾在一次iPhone X的设计审查会上,迟到了整整三个小时。不稳定的现身频率也干扰了设计团队的工作节奏,因为所有决策最终都需要艾维拍板,但人们无法把握他的行踪。根据彭博社的统计,艾维的核心设计团队里已经至少有15人离职。人们曾认为Apple Park建成之后艾维可能会重新回到设计一线上来,但直到2019年艾维最终退出苹果,这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设计团队负责人兼工业设计副总裁 Evans Hankey 和人机界面设计副总裁 Alan Dye 今后将向 Apple 首席运营官 Jeff Williams 汇报工作。」
对于忠诚的果粉而言,这真是令人晕眩和深感不适的瞬间:从此指挥设计的将是个机械工程学出身的MBA。
很多观察家认为艾维和乔布斯的关系很像是披头士的麦卡特尼和列侬。乔布斯会保护设计团队所有脆弱的点子,搞定一切设计师不愿意也不擅长做的事情,用他那无人能比的尖锐品味为最终设计拍板,并让所有人发挥出超出他们想象的最好的那一面。
失去乔布斯的艾维,本质还是一位咨询视角的设计师。艾维在多处强调「Ideas are fragile(想法是脆弱的)」的观点,而乔布斯极其理解这一点。在没有乔布斯的最终把关的情况下,艾维需要同时充当创造者和批判者,这对设计师而言是一件辛苦的事。艾维时期的苹果体现出对美学和形式明显的过分倾斜。
艾维在Apple Watch上的坚持,是他尽力保存乔布斯的美学的结果。对于自己也承认没有商业视角的艾维来说,这可能是乔布斯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乔布斯的苹果,对艾维来说就像是和伴侣住了十年的老房子,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为了祭奠和追忆那些逝去的时间,艾维努力地承担乔布斯的角色。
如今已经成立自己的设计公司的艾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
蒂姆·库克
和艾维跌宕起伏而富有戏剧色彩的日常不同,库克从头到尾都在做并不性感也不引起关注的活,甚至连从中想找到一种连贯的叙事都成问题。
在艾维专注于Apple Watch和Apple Park的同时,库克所做的事情有收购Beats研发Apple Music、和三星打官司、和FBI打官司、帮苹果避税省钱、打开中国市场、收拾Apple Watch留下的摊子,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开始的M1工程。
尽管和他的前任个性迥异,但库克确实是乔布斯的忠实追随者。Tripp Mickle在《After Steve》里面描述了库克在乔布斯去世后的一个细节:
「库克并未搬入乔布斯的旧办公室,而是像一个墓穴那样封存着它。四散的纸张一直停在桌上,白板还钉着乔布斯女儿的画。有些时候,库克会推开那扇办公室的门,站在里面,仿佛面对着他的老上司。他形容那样的时刻就像是墓前的沉思。」
乔布斯在临去世前,库克提出肝移植给乔布斯。库克回忆道:
「但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回答不是“你确定要这么做?”,不是“让我想想”,也不是“我的情况似乎.…”,而是“不行,绝对不做!”。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我们共事13年,他只对我吼过四五次, 这是其中一次。」
毫无疑问,库克百分之百崇敬他这位伟大的导师。
实际上,除了经营层面的考虑,选择库克是非常符合乔布斯的自恋性格的,因为库克不爱出风头。在2004年苹果对外公布乔布斯的手术情况时,苹果股价下挫2%,而乔布斯对此的回应是:
「就只降了这么点儿?」
乔布斯的朋友和崇拜者大多猜想,如果乔布斯看见苹果在失去自己之后再次衰败了,脸上很可能会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乔布斯大概不会喜欢一个有太多自己想法的人占领他心爱的苹果,或许库克这样的纯粹工作机器更合他的心意。
库克的个性里有非常神秘的地方。库克的成长经历超乎寻常地完美,里面找不到一丝人性会有的弱点。在阿拉巴马州的新教背景下长大的库克,在这个晚期资本主义的时代里对他的工作伦理保持着苦行僧般的坚持。
既不结婚、也不娱乐,7天24小时只有工作,每周探望一次父母。库克对利润显而易见的追求,完全没有妨碍同时对隐私、环境、劳工权益、人权和可持续发展这类题目的重视。
尽管优秀得耀眼,但和乔布斯完全相反,库克的一生从未对聚光灯感兴趣过。没有人真正知道库克是谁。这段在2009年的财报会议上的发言,让世界第一次对这位苹果背后的男人有所了解:
「我们相信,我们存在是为了制造伟大的产品,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们一直专注于创新。
我们相信简洁而非复杂。
我们相信,我们需要拥有并掌握产品背后的主要技术。而且,我们只涉足能自己作出重大贡献的市场。
我们相信,对上千个项日说“不” ,才能专注于少数真正重要、对我们有意义的项目。
我们相信,团队之间深入协作、互授精华,让我们能另辟蹊径地进行创新。坦率地说,只有公司里所有的团队都非常杰出,我们才会满意。我们有承认错误的真诚,也有作出改变的勇气。」
崇尚勤劳、鄙视失败,精神偶像是马丁·路德·金和鲍勃·肯尼迪。这位被乔布斯放心地交付整个公司的CEO,拥有一种和乔布斯截然不同的纯粹——同时也是一种并不怎么性感的纯粹。
库克实际是一个做事稳健的人。一步一步地执行下去,最终取得结果。在这个过程中,风险控制是库克的思维,乔布斯那种赌上一切去做事的方式并不是库克的风格。从苹果最近的节奏来看,库克更擅长那种做难而确定的事情。在缺少乔布斯那样惊人的远见和洞察力的情况下,一种渐进而缓慢的决策方式成了一种必然的结果。把利润逐渐转移到服务上也是一个很符合他的特质的想法,这改变了苹果的利润结构:从依赖于划时代产品的脉冲式爆发,转移到依赖服务和生态的稳固而持续的护城河。
对于库克来说,不那么激进的创新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从风险偏好的角度来说,乔布斯做一块垃圾出来,乔布斯也是乔布斯,不过是亏了点钱而已。但是库克如果做一块垃圾出来,丢掉的可能是一切。
对接任乔布斯的职位这件事,库克明白自己的责任是延续乔布斯的传奇,而不是成为第二个乔布斯。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但库克并没有表现出来,永远都从容不迫。
不懂何为戏剧性的库克,他的整个人生里只有一件轶闻,而这和乔布斯有关:库克只花了五分钟就决定「抛弃所有的谨慎和逻辑」「听从内心的声音」加入苹果。库克在母校奥本大学的毕业演讲上说到:
「毫无疑问,这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库克百分之百明白自己的定位,就像水晶那样清晰。在苹果这样庞大的系统里,库克知道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事,比如从来不参加产品会议。这导致艾维承担了太多的决策压力,并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艾维的离开。但是说到「做正确的事情」,很难说在设计部门把「成本」和「可行性」这种单词甩出来有多合适。
秉持着不插手的原则,让所有产品相关的决策和自己保持着严格的距离。某种程度上,库克或许期待手下的天才们能像乔布斯时期一样,自行发酵出最好的点子,库克只要负责执行到位就好。但是Apple Watch的失利很可能让他意识到,把最重要的产品决策假手于人,可能始终不是一个可行的做法。
这可能是后来运营视角更多地深入到产品决策的原因。库克在任期间,苹果董事会新增的两位成员都是运营和财务背景,被艾维称之为「只是会计人员」。代价是Mickey Drexler和Bill Campbell的离开,两位被认为充分了解乔布斯的哲学和审美的原董事成员。2019年彭博社曾对一位苹果原高管采访道:
「设计团队里全都是些最富有创造力的人员,但现在他们有一个从未有过的运营屏障。人们现在不敢随意创新了。」
但把库克和艾维看成某种矛盾的看法是肤浅的。从CEO被转交给库克的那一刻起,就必定会形成一种以库克的风格为核心的运行机制,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尽管库克早期尽可能地把产品和营销这类他理解不了的领域完全托付于他人,但结果证明作为核心,库克想不插手是不可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艾维只有适应库克一说,而不是反过来。
这就是库克所决定的未来。
乔布斯的继任者
在库克的带领下,苹果确实不如以前那样充满那种「颠覆式创新」。其中一个原因是库克对天才的运用技巧不如乔布斯那样出神入化。乔布斯非常擅于且乐于让手下的人才相互争斗以诞生出最好的点子,然后由他本人进行最终的抉择。
《苹果内幕》提及这样一个有趣的事情:乔布斯会无视级别高低来按照自己的看法决定「百强会议」的参与者,而高管们都会为自己被排除在外而痛苦不堪。而这不仅是乔布斯期望的结果,甚至是他喜欢看到的 。
相比之下,库克缺少乔布斯那种强大的现实扭曲力场和人性洞察力以驾驭这些个性十足的天才们。库克上任时裁掉的个性强烈的福斯特,还有包括细腻敏感的艾维,都算得上是例子。
库克眼下的问题的可能还是设计部门,因为艾维的离开实际上造成了权力真空,而设计部门里面可没有第二个库克来填补这一位置。有影响力的设计师已经大多离职,目前的设计主管Evan Hanskey也宣称将在半年内离开。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一声音,民主而保守的设计将是苹果的灾难。
另一方面,库克其实更擅长做的不是「最好的产品」而是「更好的产品」。「最好的产品」对库克而言与其说是乔布斯式的激情,不如说是乔布斯留下的神谕。当库克手里拿着最新的iPhone时可能会想:
「艹,我们已经有最好的产品了,然后呢?」
造车项目路线摇摆、数次换帅,AR眼镜也同样难产。容易看出在一个没有同行对比的全新领域中,库克时代的苹果对「何为最好」的定义摇摆不定,而不是像乔布斯的苹果那样对时代的需求做出精准的回应,然后创造出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完美解决方案。
这种惊人的远见和洞察力,很难依靠不同领域的人相互合作而实现。只有兼具人文、技术和商业视野的乔布斯才可能做到。如果没有切身经历过一个媒介和技术迅速发展的历程,即使是天才也很难复制这种特质。
结尾
库克或许已经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的一切。乔布斯生前心机算尽想要避免苹果群龙无首的局面,而库克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虽然人们还是怀念乔布斯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特质,怀念那种通往纯粹的可能性。
人们怀念乔布斯在舞台上的那种性感的戏剧性和不可一世,怀念那个装着Macbook Air的小文件袋。
无论如何,逝去之人已然逝去。苹果的命运也终会交由宇宙裁伐。
参考资料:
《After Steve》
《Inside Apple》
《后帝国时代》
Code Conference 2022[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dvzYtgmIjs]
[https://www.wsj.com/articles/jony-ive-steve-jobs-memories-10th-anniversary-11633354769]
[https://daringfireball.net/2019/06/jony\_ive\_leaves\_apple]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11-08/who-will-replace-evans-hankey-as-jony-ive-s-successor-as-apple-s-design-chief]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06-28/inside-apple-s-long-goodbye-to-design-chief-jony-ive]
[https://www.macworld.com/article/1487574/why-sir-jony-ive-is-literally-irreplaceable.html?dicbo=v2-qppfb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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